那年,妻子买来乙肝疫苗,准备给儿子注射。注射之前必须抽血检查肝功能。儿子虽然上幼儿园了,但还从来没有从静脉中抽过血。我们怕他不肯,提前两天就告诉他,好让他调整一下心理情绪。我和妻子都是医生,难免经常在家里谈论严重创伤、大出血、癌症、死亡等常人认为惊心动魄的事情,有时还特意给儿子讲怎样做手术,怎样照X线照片等。很长一段时间,儿子生活在医院,不时出入病房,耳濡目染,懂得些医学知识,有时竟能说出几个病的特征和治疗方法。所以对于抽血这样习以为常的事,就没有作更多的解释。
抽血那天一早,我带他到门诊抽血室。他很顺从,也未表现出害怕,像个男子汉似的将胳膊伸出来。护士将专用的针头扎进皮肤,前后进退寻找血管时,儿子也没有吭一声,只是用手捂住了眼睛。我站在旁边,心中颇为赞赏:儿子到底长大了,再也不用为吃药打针而费尽心机了。休 闲 宝 贝 网
血很快抽好,儿子向护士说了声“阿姨再见”,便跟着我走出医院门诊大楼。我走到自行车前准备开锁时,却发现他没有跟上来。回头一看,他坐在台阶上。我转身回去喊他,只见他面色苍白,满头满脸都是豆粒大的汗珠。
我问他怎么了。儿子低声说:“爸爸,我头晕,心里不舒服,想吐。”说完,他的脸色更加难看,嘴唇苍白,连连恶心。
我立刻意识到他是虚脱了,就在他身边坐下,让他躺在我的双膝上,并用手指按他的内关穴位。我安慰他:“不要紧,这是虚脱,因为早上你没有吃东西,心情又紧张才发生的,一会儿就会好起来。”
过了六七分钟,儿子恢复过来,站起身说:“爸爸,我们回去吧!”
我知道虚脱前一定有些前驱症状,便问他为何不早告诉我。他说:“抽完血下楼,我看人都变得模糊了,但那里有你的同事,我不能讲。”我告诉他这没有任何关系,又问他:“抽血时你感到十分紧张吗?”他点点头。
第二天,他和妈妈谈到自己抽血前后的心理感受:“我原先以为是用针刺一下手指取血,后来才知道要用很粗的针头戳到胳膊里去……一连几天,我都十分紧张。走进抽血室时,看见一个人正被抽血,红色的血直向针筒里涌,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。我想溜掉,但不可能……我想生死关头来到了……轮到我了。我从手指缝中看了一眼,针头在皮下一动一动的,抽了满满一针筒血,觉得恐怖极了。”
这是他的真实心理写照,也是他虚脱的主要原因,然而他却将它隐藏在顺从、镇定和勇敢后面。我想起了美国作家海明威一篇短篇小说中的情节:一个孩子,得了极普通的感冒,有些发烧。他曾听说发烧超过43℃,人就活不成了,而自己的体温已经到了100℃。于是,他觉得到了生死关头,极力控制自己,表现得从容而悲壮─可是,他搞不清摄氏和华氏温度的区别,他那100℃,不过是华氏温度计测量的结果,只相当于摄氏38℃,离死亡有万里之遥呢!
儿子自然比不上海明威笔下虚构的孩子英雄,但他也建立了心中的秘密王国。他虽然害怕抽血,可也尽量表现得勇敢无畏;已经有虚脱症状了,仍坚持不露声色,不输礼节─他怕人家笑话他,也怕给爸爸脸上抹黑。我从没想到,儿子小小年纪,有如此强的自尊心和荣誉观。这个年龄的孩子不愿将自己的弱点轻易暴露给同伴或其他人,甚至自己的父母,而他们的社会经验和科学知识刚刚开始积累,对一般发热、简单的抽血,也会想到“生死关头”。我们听起来不免付之一笑,而他们却是十分严肃认真。多和他们交谈,了解他们表象后面复杂的内心世界,比进行打针、吃药等治疗显得更为重要。
●文/徐栋华 图/杨晓明 责任编辑:春 树